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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常令(三更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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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常令(三更)

在鳳曲拔劍之前, 率先襲來的是有棲川信的刀。

他幾乎毫不猶豫攻向了商吹玉,那張琴過目難忘,顯然就是他們噩夢裏經久不去的“九天遺音”。

然而他的刀不及迫近, 人海重重已經自發地爭擋上前。

有棲川信帶來的扶桑親衛也不含糊, 高聲吶喊著晦澀的語言齊湧而上。

雙方人馬一時戰作一團, 鳳曲拔劍欲上,腳踝處卻被一截綢緞糾纏。一陣“果然如此”的唏噓漫上心尖, 有棲川綾嚴峻的面孔迫在眼前。

她低沈道:“得罪了。”

鳳曲眼神微凝,反身把人一擰, 有棲川綾的匕首不等靠近就被鳳曲卸下,滾了一地,再也碰不到。

眼尖的人一眼瞥到,意識到鳳曲似乎仍在己方,正要歡呼, 卻見鳳曲即將刺向有棲川綾的劍奇異地一偏。

他的身體僵滯了一瞬,唇邊慢慢淌下一行烏黑的血。

華子邈看得分明,失聲大喊:“小鳳——”

自有人比他動得更快。

商吹玉抱琴脫身,動若輕雲。點羽一般掠向搖搖欲墜的鳳曲,然而和他一齊奔去的還有一人——有棲川信。

一人橫空、一人曳地。

長刀刻下的深痕火花激濺,鳳曲掙紮著扶正劍鋒,對準身下有棲川綾的喉嚨……

他的眼前開始虛幻,層層重影如鬼似魅。

艱難凝神的須臾,還未看清有棲川綾的命門,卻先看清了有棲川信忽然轉向,劈向商吹玉的長刀。

腳下比心念更快, 鳳曲棄了有棲川綾,扶搖劍猶如廢鐵一般脫手而出, 而他毫不猶豫地撲向商吹玉。

一股冰冷從後背鉆入,刺骨的陰寒剖開他傷痕累累的肉骨。

有棲川信刀鋒一側,還想深鉆,但被花游笑馭屍撲倒,緊隨其後的莫飲劍擎劍而下,若非有棲川信拼命一躲,幾乎就要把他當胸刺穿。

“野!發什麽呆?!”

有棲川信看向了還似夢游的有棲川野,後者抱著笛子疊退數步,好一會兒才回過神:“主人……?”

有棲川信失望透頂,只能拼著被莫飲劍刺中不致命的肩膀,試圖撈回有棲川綾。

然而依舊不等他重拾希望,被商吹玉緊緊摟在懷裏、生死未蔔的鳳曲猛地後仰。白衣上大片的血跡猶如雷火,他的喉嚨溢出咯咯怪響。

下一刻,少年弓起腰背,尚未睜眼,卻循著血腥撲向了地面上無法起身的有棲川綾。

長出指甲的十指拉扯住有棲川綾的長發,有棲川綾已被嚇得六神無主,不斷求饒。

可這些可憐的哀求根本進不去鳳曲湧血的耳朵,他的七竅均在泣血,剛剛抓住有棲川綾,還未聽完一句懇求,眾人便只聽到“噗”地悶響。

血液像瀑布。

像散逸的煙火。

天空中驚雷驟起,萬籟俱寂。所有人都忘了爭鬥、忘了言語、忘了身處何時何地。

他們呆呆地凝視著那方石臺。

石臺下,方才還活生生的有棲川綾,此刻已被拗成扭曲非人的形狀,深深地嵌進了山地。

始作俑者緩慢轉過了頭,手無利器,卻比仗劍時更要瘆人數倍不止。

慕容麟抖如篩糠,想起什麽,壯膽大呼:“太平書生在這裏!”

三更雪早前設計轉移了“六合”和鴉保管的一半“太平書生”,一並交到秦鹿手裏。而慕容麟也受空山老祖所托,多年來掌握著剩餘的一半。

花游笑則是從鳳曲動用煙袋之時就有聯絡,通過無處不在的丐幫拿到消息,救出謝昨秋後再竊走“歧路問鼎”。

但他們誰也不知道這些寶物的效用到底是傳說還是真實,只能眼睜睜看著鳳曲演變為一個怪物似的軀殼,四肢極盡詭異地張開扭動。

而比任何人都靠得更近的商吹玉的胸前,還殘留著鳳曲護住他時湧出的溫熱的鮮血。

“根本沒用啊!”莫飲劍大吼一聲,“書都散了,畫也泡過水,早就臟了。琴和棋……”

棋盤似乎有些效果,因為鳳曲搖搖晃晃站了起來,卻連一個眼神也沒丟給接近的商吹玉。

他好像沒有意識,但有棲川信逃遁之後,他便只攻向剩餘的扶桑親衛。

那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殺。

商吹玉抱著濺血的琴微微一抖。他該彈《抱琴來》,這是先輩們用性命積累的經驗。

而他苦練半載,就是為了這一刻。可是指腹擦過琴弦的瞬間,商吹玉怔怔地對上了鳳曲的眼。

鳳曲就處於混沌之間。

他瀕臨瘋癲,卻被君子不悔強留了一絲意志;他想控制自己,卻抵抗不住深植十數年的“螣蛇”。

那雙眼睛裏是最後的清明。

是絕望。

是痛苦。

是求死的決然。

商吹玉腦子一嗡,扣響了弦:“老師……”

萬一是我選錯了路呢?

若有那時,學生萬死,願為老師正音。

那麽,他選錯了嗎?

當時鳳曲選擇了為空山老祖報仇;

後來他選擇了誓死守護他的師門;

再後來他選擇和所有人斷交,獨自去赴朝都的鴻門宴;

更遠的後來,他選擇臥底、選擇欺瞞、選擇把以前的自己完全磨滅,來換一個有益於天下的“可能”。

好像霧海洪鐘,商吹玉忽而驚醒,心臟沈沈地下墜,又高高地懸起。

他意識到一件極為可怕的事實:

他的老師,會選擇素昧平生的柳吹玉、會選擇恩重如山的且去島、會選擇物是人非的故交、會選擇無關自己的茫茫蒼生……

唯獨沒有一次選擇“傾鳳曲”。

“彈琴啊!!!”莫飲劍破音的咒罵近在咫尺,商吹玉定了定神,一滴淚從臉上滑下。

濺在琴身的瞬息,它裹挾著一顆血珠,簌簌地滾下。好像洗去九天遺音的血汙一般。

商吹玉扣響了琴弦。

如果傾鳳曲不會選擇傾鳳曲,

那麽,他們就代傾鳳曲去選擇傾鳳曲。

穹頂雷霆驚落,雨澤萬物。

淒淒切切的琴音在山頂回響,好似對歸人的呼喚。沈惋、哀傷、孤獨、和無從排遣的沮喪。

我醉欲眠卿且去,

明朝有意抱琴來。

——吾友,別放棄我,一定要來。

-

“他騙我?!”聽罷祝晴止的稟報,應賒月的怒火幾乎覆蓋了所有。

她騰地站起,再也顧不得所謂天子的驕傲:“朕要出宮!去天笑山,朕要親眼看他——”

一邊說著,應賒月匆匆就想走出禦書房。

然而房門剛開,風雨中,一片林立的鐵甲。

為首的是侯英侯順兄妹。

宮中禁軍悉數倒下,兄妹二人率領的都是將軍親信、府上精兵。

“……你們這是何意?”

侯英冷著面道:“您不用去天笑山了,傾少俠執意把地點選在那裏,什麽用意,您猜不透嗎?”

應賒月瞇起眼睛:“朕在問你們,你們這是何意?!”

侯順行了一記揖禮。

“只是有些風聞嚇到大家了,我家妹子和祝小姐也是好意,想幫您……驗明正身。”

“………”

“是朕扶持你們,重用你們。沒有朕,你們兩個女人,一輩子也別想出頭。但是你們——”

身後,祝晴止驀地跪了下去。

“您的知遇之恩,晴止沒齒難忘。可是……”

侯英也跪下單膝,鐵甲觸地,錚錚作響:“可是食君之祿,忠君之事。我們雖是女人,也是人臣。”

應賒月怒極:“人臣?你們是誰的臣!是應折炎的臣?就因為他是嫡子,是男人,你們就是他的臣?!”

一陣腳步傳來,來人擎傘緩步,衣裾飄揚。

站定在應賒月的跟前,秦鹿輕笑著微低頭顱:

“您入障了。她們既不是您的臣,也不是前太子的臣。在場所有人,都只是大虞的臣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如果您也對大虞忠心耿耿,我們就會對您忠心耿耿。

“畢竟食君之祿忠君之事,您從出生至今都是大虞黎民的供養。忘恩負義的,從來就只是你,應賒t月。”

應賒月聽他說著,噗地笑出了聲。

她一步步後退,踉踉蹌蹌,眼圈泛著紅,唇彎的笑容慘淡而苦澀:

“我忘恩負義?我……忘恩負義?扶桑也這樣罵我,你們也這樣罵我。好啊、好啊,真好。”

“秦鹿,你聰明,你無所不能。

“求你回答我,我這麽多年到底做了什麽,為了什麽,我——”

她癡癡地回過頭,問祝晴止:“應折炎和應靈畢,為什麽不來見我?”

侯英答:“傾少俠還在天笑山頂為你鏖戰,他……”

“放屁!他拿走了‘歧路問鼎’!他騙了我!!”

秦鹿反問:“他如果只想要那個,現在又何必要去天笑山上?”

應賒月驀地一僵,渾渾噩噩地仰起頭:“他為什麽……要去天笑山上?”

秦鹿的笑容消失了,變成了罕見的肅穆:

“……他想贖罪,他想死。”

應賒月呆呆聽著,好半天沒有回神。許久,她訥訥道:“所以應折炎也不來,應靈畢也非要上山,他們、他們和我——”

“寧死不覆相見?”

四周靜得只有風雨。

去年隆雪,今年一定是風調雨順的一年。

應賒月不合時宜地想著,但願新修的水利有些作用,能治夏日的水汛;邊關兵防也已加緊了,秋冬應該足以抵禦劫掠的北寇;別再發生什麽大旱,明城那樣可怕的饑荒最好不再重演……

她一直苦苦扮演的,到底是應折炎,還是大虞的天子?

應賒月擡起了頭,輕聲說:“好恨你們……我好恨你們……”

她擡起頭,眼中怨憎非常。

退了數步不到,應賒月忽然沖向了秦鹿。

侯順大驚拔劍:“世子當心!”

然而他剛剛護到秦鹿身前,應賒月已然撞上了那把還未完全拔出的劍鋒。

鮮血直湧。

那抹委頓倒地,一瞬間傾塌下去的瘦影死不瞑目。

她的嘴唇仍在訴說著什麽。

祝晴止顫抖著上前試探鼻息,卻聽見應賒月的氣音斷斷續續:

“我……‘太常’……之名,我不許你死……應靈畢,‘螣蛇’,給我……不擇手段……活下去……我恨你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要你……長命百歲……壽終正寢……”

-

雷落在了天笑山頂。

在理智只剩最後一毫就要崩毀,在利爪即將撕碎商吹玉的剎那——

優先於殺欲的、來自母蠱的命令震徹識海。

鳳曲的眼中清明一瞬。

映出商吹玉、莫飲劍、花游笑、華子邈、邱榭、楚揚靈……還有半路截殺了逃跑的有棲川信,此刻提著他的頭顱剛剛趕到的一刃瑕和五十弦的倒影。

他日夜思念著的這些面孔從未如此清晰。

如此接近。

遙遠的呼喚緊跟而來,應折炎和康戟一起喊著屬於“靈畢”的名字,還有另一個方向,正漸漸飄來江容聲嘶力竭的長喊。

他合上眼,身後雷雲虬結、風日浩蕩。

鳳曲扯出一絲笑來。

接著,好像無形的巨浪卷上萬仞高的絕壁,將他整個吞沒,向後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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